隔天,他们两个一同前往潘奶奶的画室,画室的门没关,远远的便能看见墙上掛了一张画,正是前几天罗沛榆请潘奶奶画的那张。
他们在画室绕了一圈,谁也没有说话,沉默在这片林子蔓延开来,没有蝴蝶蜜蜂,也没有鸟叫虫鸣,只有他们茫然地待在这里,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。
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,他们索性在花园的泥土地上躺下,这天的天气极好,天空一片湛蓝,屋子的阴影正好落在后院,即使晴空万里,他们也没被太阳照到半点。
可惜如此舒适的环境,没能转换成他们的心情。
许久,就在阶凯杰即将闔上双眼之际,罗沛榆轻声开口,打破这份沉寂:「你怎么会想到从门缝递纸条给我?」
阶凯杰沉默了一会,久没说话的嗓音显得低哑:「人在陷入黑暗的时候,是听不见外界的声音的,哪怕再多人鼓励自己,只要自己听不进去,所有的鼓励都会归零。」
「我只是想,既然听不进去、也无法接受关心,那我就一张纸条、一张纸条的递给你,这样等你稍微从黑暗中抽离的时候,只要转身就能看见那些纸条。」
那其实是他小时候,潘奶奶曾教他的做法。当时潘奶奶负责的穿越者陷入黑暗期,她也是一天三餐的塞纸条给对方。那时他才十岁,好奇地问潘奶奶为什么要这么做,塞纸条的话也得等对方从情绪中冷静下来才能看到,如此一来,不也等于对对方的黑暗没有帮助吗?
潘奶奶却告诉他:「也许在这次的黑暗期里没有帮助,可是当他转身时看见那些纸条,就能知道在他陷入自己的黑暗里时,还是有人在关心他、他还是被这个世界的某一些人爱着。」
「那么等到下一次他再次进到黑暗期里、再次无法接收外界的声音,也许会有这么一刻,他会想起上一次得到的那些纸条,只要有一刻他想起有人会接纳这样的自己,就能改变很多事情。」
「就像今天外面下雨,雨停了以后我给你一把伞,你是不是会觉得雨都停了,给你伞还有什么用?」那时他用力的点头,潘奶奶却笑着捏捏他的脸,「小傻瓜,可是这把伞你可以留着,等下一次下雨的时候用呀!」
伞是可以重复使用的东西,关心也是,那是十岁的他所学到最珍贵的事情。
罗沛榆在一旁静静听他说着陈年往事,在听见潘奶奶说的那些话时,忍不住浅浅挑起嘴角。
是啊,从到岛上以来,潘奶奶一直都是这么温暖的人。总是为人着想,总是用自己的方式,坚定而柔软的关心着身边的人。
离别总会带来痛苦,可是如果能够选择,她还是想遇见潘奶奶。从潘奶奶身上得到的温暖远远大过那些痛苦,她始终觉得这份相遇很值得。
非常、非常值得。
「潘奶奶刚离世的时候,我其实很痛恨自己。」罗沛榆看着天空,一隻蝴蝶飞了过去,她却想起这座花园没有花,「在中游要把潘奶奶捞起的时候,我其实有想过乾脆让我绑着绳子跳下去、带着潘奶奶回岸上;那颗大石头往潘奶奶滚去的时候,我也想过是不是可以跳下河里抱住她,反正我在这座岛上死不了,就算我为潘奶奶挡下巨石而重伤、命危,只要我紧紧抱着她,也许她就有机会生还,我也会在那座崖上再次睁眼。」
「可是想要跳下去的那刻,我还是害怕了,所以我没有做。」她抿着嘴唇,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,「我很讨厌生命里的那些如果,很讨厌脑子里总是想着如果当初怎样怎样……」
如果她没有想到跳下河救潘奶奶的这个选择,也许她还能稍稍放过自己,可是她想到了、可是她没有跳下去,于是她只能不断地回头检讨自己的懦弱和不够勇敢。
像是她被绑在河谷,所有过去的后悔化作山洪朝她袭来,她压根无处闪躲,只能被迫想起过去做错的那些选择,也被迫想起那些事件过后,不够勇敢的、厌弃自己的、在黑暗的世界里不断寻死的自己。
成长总是一点一点地慢慢累积,然而只要一件事就能让人跌回谷底,有这么些时刻她忍不住想,成长的投资报酬率实在有点低。
阶凯杰默默听着,罗沛榆不知道的是,在潘奶奶离世后,他其实也无法原谅自己。因为当时……他其实也有想过这个可能性。
那时他想到罗沛榆在这座岛上是不死之身,也猜到罗沛榆可能会冒险,所以他提前一步绕到她身边,想着可以随时阻止她。
没有任何犹豫,他只知道应该阻止她。
潘奶奶被冲走的那刻,罗沛榆只差一点就跟着跳进河里,可是他抓住了她的手,即使知道她不会死,他还是害怕她去冒险。
潘奶奶被打捞起来后,他陷入浓烈的自责感中,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冷血无情,可是他就是怕,怕这个世界又有了万一。
沉默着,沉默着,最后他幽幽开口:「没关係,我也不勇敢。」
像是告诉她,也像是告诉自己,他们都不够勇敢,没有关係。
「我有时候会想,如果时间可以停在某一天,那该有多好。」她苦笑,「这样好像就可以不用失去谁,可以选择永远停在某一段最快乐的日子,不用害怕之后可能面临的一切。」
「可是我也知道这样不行。」她的声音很轻很轻,「如果因为害怕痛苦而停在原地,同时也会失去未来可能拥有的快乐。」
「你关在房间的那几天,牛爷爷……就是潘奶奶的老公,他曾来我们家致谢,顺便跟我说了一段话。」他回忆起那天的场景,「他说,每向前一步,那些刻在我们心上的名字也会跟着向前。只有向前,那些在心里的人们才能跟着一起前进,而不是留在原地慢慢消失。」
语毕,他们俩同时沉默,罗沛榆掌心贴着地上的泥土,忽然想起几天前和潘奶奶在画室中的对话。
「欸,阶凯杰。」
「嗯?」
「潘奶奶前几天跟我说,她想要在花园里种一整片的时鐘花。」她说着一顿,「但是在那之后颱风就来了,我猜她应该还没有种下去。」
阶凯杰转头看向她,从她的眼神里猜到她想做什么,他久违地扬起浅笑。两人同时从泥土地上爬起,走进潘奶奶的画室,阶凯杰在其中一个盒子里找到两袋时鐘花的种子,他们各自拿了一袋,一前一后的走回后院。
花园里的土早已翻过、颱风带来丰沛的雨水,如今正是播种的好时机。
将种子全数撒在后院,罗沛榆想起那天潘奶奶向她形容的情景,彷彿可以看见几个月后时鐘花将开满整片花园,而潘奶奶在天上看着,肯定比谁都开心。
久违的,她扬起浅浅的笑容,望向不远处也刚撒好种子的阶凯杰,才发现他也朝她看了过来。
「潘奶奶给我的画里,画着一片满是花苞的大草原,远方还有一片乌云。」她轻声说着,想起潘奶奶时,总会感受到源源不绝的暖意,「我觉得如果是潘奶奶,她应该会想成为画里其中一朵漂亮的花,而不是乌云。」
阶凯杰听着跟着扬起笑容,篤定的附和:「嗯,潘奶奶一定会是草原上最漂亮的那朵花。」
几步之遥的画室里,画框一如既往地掛在墙上,罗沛榆没有再次细看那幅画,否则便会发现,那片大草原的情景,与她那天看见的有所不同。
在画面的某一角添上了一抹白黄相间的身影,那是那天她从潘奶奶的画室离开后,潘奶奶特地为她加上的。
一朵悄悄盛开的时鐘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