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还只蒙蒙亮,几绺晨光爬上瓦檐时,一声凄厉惊叫划破梦乡。
易情浑浑噩噩地醒来,爬下床榻。祝阴已然不再棚中,约莫是去了哪个山头继续大杀妖魔。他寻了件破了夹层的袄子披在身上,瘸着脚拨开篷子的布帘。朔风低号,像脱缰的野马般在街巷里横冲直撞。四处又干又冷,青石巷里蒙沉沉的,像被冻褪了色。
他探出头去,却被不远处的一抹鲜红刺痛了眼。地上血水横溢,倒着具尸首。那似是个着绣锦盘领袍的公子哥儿,两只眼高高地凸起,关节被扭断,折向了诡谲的方向,像断了手脚的偶人。血迹蜿蜿蜒蜒,染遍了南街,怵目惊心。
几个挑炭的农妇见了地上的尸首,惊惶地尖叫。铺房里冒出了不少人头,惊惧的目光投向街里的血泊。来市朝的人愈来愈多,像乌云一般聚拢在尸首旁议论声蜂起,易情裹着袄子,瑟瑟发抖,只听得旁人窃语道:
“唉,这血流了一路,候月台那儿亦有血迹…”
“听闻这公子与左家结了仇,先几日还在南街上大闹,叫七齿象王将他家弟还来,可一眨眼…就……”
攒动人头间,几对惊疑不定的眼睛转到了一块儿,疑窦的目光交织,仿佛在空中擦出火花。人群静默了一瞬,有人犹疑着开口道:
“是…是象王杀的他么?”
一股恐怖之情如海潮般涌将上来。一时间,街里没有人说话,只听得牙齿打战的格格声响。
良久,有人颤着声道:“约莫是。这小子前些日子在市集里叫嚣,说自己已接了左氏七齿象王的赌约,若是赢了,他便要叫左氏血债血偿,还回他那失踪的兄弟来。可若是输了,他…他也不曾说过代价是甚么……”
地上的鲜血仍在流溢,易情看得心怵,紧了紧身上袄子,转身欲钻回棚中,却忽而听得一旁有人低语道,话音里是掩不住的激动:“可是…要是赢了那七齿象王的赌约,是不是从此便大富大贵,有享不尽的钱财?”
易情倏然回头,却见几个脸上黑黢黢的贩夫别着脸,凑在一块儿说话。那被炭灰染污的面颊上,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羡艳之色。有人兴奋道:
“既然如此,死了又有何妨?”
“拿贱命一条,换得尊荣一世,这买卖划算得很哩!若要小的去和七齿象王赌上一赌,小的高兴还来不及!”
一时间,街里许多人竟拿钦慕的神色望着那尸首,仿佛已然忘却了左氏的毒辣手段,而那惨死的公子在他们心里也算得个英烈人物,不过是时运不济,在与左氏的赌局中不慎失手罢了。
市钟声未响,面色惨白的保甲便引着几个胥役前来,将那尸首卷在蒲席里,拖走了。胥役摆出一副凶煞模样,唤来几个挑粪的倾脚头,吩咐他们打来河水,将街上的血迹给洗了。
血痕虽被洗去,可街里的贩夫依然心事重重,那一下便能享得一世富贵的赌约烙在了他们心上。浓墨似的乌云堆在天顶,仿佛随时会倾坍而下。人人都在隐隐猜测那死尸的来历,那公子曾同左家结仇,候月台亦离左氏在荥州中的宅子颇近,凶犯的名字仿佛呼之欲出。左氏心狠手毒,七齿象王又曾大肆宣扬过赌约一事,说只要胜过他便能得入天廷,可若是败了,也需付出些代价。那代价便是活人的性命么?贩夫农妇们议论纷纷,可只说了几句,便又惊惶张望,仿佛生怕这些闲话被人听了去,遂再不敢多言。
天阴沉沉的,乌云含着雨,将坠未坠。易情索性将画摊收回棚里,往棚顶铺上油纸。篷子里四处透风,冷得过分,他便只得在缝隙里一一塞上芦花草絮。
三足乌蹲在床头,缩着脖颈,道,“外头是不是死了人?”
“是啊。”易情说,却没什么表情。
乌鸦有些不安,“是不是遇上了荒年?我听说,人间总有些时节是不好的,到了那时候,天底下就会死许多人……”
易情只是摇头,“与那没甚么关系。”
搬来木板,挂好布帘,棚子里暗沉沉的一片。玉兔趴在地上,小口地舐水洼里的雨水。易情点上油灯,将祝阴从天坛山里搬来的神君泥像不客气地踢到一旁,端起木板,铺上麻纸研了墨,开始写字。三足乌跳到他身旁,看他在昏黄的火光里奋笔疾书。鸟儿识得几个字,认得他是在写些古旧的故事,昆仑的不死木,四足无爪的混沌,吃下守宫的大傩仪式……它一时看得入神,竟忘了说话。
烛影深深,黑暗像水一般裹在易情四周。他写着字,忽而缓缓道:“我想起了从前。”
“从前?”三足乌问。
雨打在棚顶,像放炮仗一般噼噼啪啪地作响,可棚内却是静的,像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。易情望着在麻纸上游弋的笔尖,道:“从前,我在金陵钟山里有一间竹屋。我在那儿写了许多这些故事。只是无人替我理过手稿,多半是已佚散了。”
三足乌叫道:“你写这些玩意儿来有甚么用?又没人买,还不如画些春戏画,这才挣得了钱!”
易情望着摇烁的灯花,墨黑的瞳子里像浸满了哀伤。
过了许久,他才缓缓点头,“不错,无人知晓,但我在那之上花费的工夫…已逾万年。”
雨声在棚外沙沙地奏响,乌鸦只当他说些怪话,这厮说起话来颠三倒四,时而说自己是最厉害的神仙,时而说自己曾是无为观中弟子。可若这小子只离了无为观十年,又怎地能在天上耗费万载光阴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