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切都清楚了。
谢宥心中结了一团散不开的郁气,一直哽在喉间,舌尖更是百般滋味混杂,安慰浅薄,更无法求全责备。
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坎坷复杂的身世,光是听过一程,就知道充满血泪。
是他想得太浅。
阿妩是从底层的底层摸爬滚打长大的,性子再深沉刁钻也不是她的错。
崔家大房害她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家,她不顾一切报仇,更不能是她的错。
“可是阿妩,现在不是小时候,你比很多人都有能力得到公正,诉清冤案,为什么选择这种牵累自己的方式?”
事已发生,谢宥并非想劝她,只是不想她用这种伤敌一千,自损八百的方式。
崔妩摇头,认真道:“不行的,我通读过靖朝律法,事是丁婆子做的,崔信娘可以狡辩自己不知情,刘选的罪也不够朝廷判他处斩,告上公堂,最好的结果是丁婆子会死,刘选流放,崔信娘定是安然无恙。
我
得亲手送负心汉去见阿娘,崔信娘也该受尽痛苦,女儿横死,夫妻反目,再到阿娘面前谢罪,我一定要这样做!”
罢了,事既如此,什么都是风凉话,谢宥只道:“放心吧,此事有我在,你尽可安心。”
“所以你还是要把我交到官府去?”
“违犯律法者就该受判。”
“你觉得我很坏是不是?”崔妩突然问。
“我不配说什么。”
崔妩却有些激动:“我早早在外边流浪,脑子里想着怎么活下来,没人教过我怎么做一个好人,当初我要真做个好人,是活不下来的!”
他是顺风顺水长大的权贵子弟,当然不会懂!
谢宥握住她的肩膀:“报仇之事暂且不算,但人人作恶都该付出代价,若你肆无忌惮,就算我不信因果,也时刻为你悬心,良心难安,阿妩,你当然可以报仇,但不要滋生恶念,永远不能将手伸向无辜之人,知不知道?”
崔妩咬住唇。
“知不知道!”
“我知道了……”
不知道怎的,明明平日她自诩的恶人,万事利字当头,但真让谢宥知道这些,便开始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。
若他真觉得自己坏得无可救药,开始厌恶她……
她就把他杀了,假装今晚自己从没说过这些!
“我的身世除了你,没有和任何人细说过,寨子里的人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崔家,再去京城,我不只想报仇,也想过好日子,我嫁给你不是意外,是我处心积虑算计好的。”崔妩继续揭自己的面皮。
“你故意落水的时候,我已经察觉到了。”
她想过好日子更没有错。
崔妩索性更加直白:“我嫁给你,不只是看中你谢家的门楣,你谢三郎的才能样貌,也是因为崔雁天天念着你,我要气死她!”
谢宥又气又无奈,便问:“只是一开始吗?”
“只是一开始,”崔妩坐高,和他额头抵着额头,“我承认,从一开始你就是我报仇的工具,是我向上爬的梯子,可是朝夕相对,我怎么会不喜欢你……”
刚被言语剖开的伤口又被她安抚好。
谢宥宽慰自己,至少他从不是自作多情。
“你早些跟我说实话多好。”
她摇头,“这些事我从未和别人说过,我只能说这一次,你道我处处瞒你,阿宥,我只是拼命踮起脚,想藏住那些烂事,才能和你相配一点点……”
这句情话真好听啊,雪压梅枝,雨滴青石,皆不及这一句。
可他眼底蕴着泠泠清光:“既然最在乎我,你为什么要走?我不能再当工具,不能再当梯子了吗?”
“我受你这么多欺骗算计,为何不能得一个善果?”
善果?善果就是他们和离,谢宥另娶,可崔妩自私到底,不肯劝他另娶。
她只道:“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,怎么都不是一路人,你会跟我做一个土匪吗?”
谢宥当然不会。
他可以当一个平头百姓,但绝不能为贼为匪,此身若不为济世安民,也断不能做那搅乱乾坤的恶人。
他们彼此了解,崔妩不需他回答。
“我不能,你为什么不能继续做我娘子?”
她也不能,纵然对谢宥再留恋,此刻再温情脉脉,她都已经做出了选择,不会再更改。
只要有机会,她一定会跑!
“我当然想做你娘子,”崔妩轻柔地抚过他的脸,带着无限眷恋,“我确实是坏人,没有良心,但自阿娘之后,我最在乎的人就是你,为她报仇之后,我的心里就只剩你最重要,但是……”
“不是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
“你最在乎你自己。”
崔妩噎了一下,下意识道:“谁不是最在乎自己?”
“我不是。”
在谢宥心里,他将自己排在很后边。
崔妩也想问:“那我在你心底排第几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谢宥见她疑惑,解释道:“我也有很多放不下的东西,爹娘、公理,还有你,这些都足够我用出身、用积年武艺、一身荣辱和命去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