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年间他去过无数片海滩,每捡到一个白海螺就想起这一日,今日他终于不再只是想起,也学会了诉说。
“那天的阳光也很好。”
清明节,上墓地的山阶很陡,月栖意还太小不敢迈步,是月菱茴抱着他上去。
月栖意紧紧抱着妈妈的脖子不敢向下看,甚至也不敢向上向左向右看。
同时很不好意思,觉得明年再长大一点,或许他就可以自己走上去,只需要牵着妈妈的手。
他们给爸爸和爷爷奶奶扫过墓,然后月菱茴带他去了海边。
她并未带画具,用手在沙滩上画很童稚的简笔画,是月栖意跟婵婵表姐学到、回来教给她的。
月栖意坐在她边上,用小铲子挖贝壳,每挖到一个就会像发现宝藏一样举起来给月菱茴看。
当日海上风平浪静,只是间或泛起微波,银浪漫过金沙复又退回,将日头揉碎成点点片片的金箔。
月菱茴忽然道:“宝宝。”
月栖意抬头道:“嗯?”
月菱茴摸摸他的脑袋道:“有点冷,妈妈想离太阳近一点。”
她指着海平线给他看,道:“妈妈过去走走,一会儿就回来,好不好?”
月栖意自然道:“妈妈带宝宝一起。”
月菱茴安抚地亲亲他道:“妈妈想自己去,宝宝在这里等妈妈。”
于是月栖意在原地,抱着两手花花绿绿的小贝壳,看着月菱茴渐渐走向海中。
时近涨潮,海水渐渐漫过她足踝、小腿、大腿。
月栖意没有出声,妈妈说她会回来。
他刚刚挖到了一只纯白色的海螺,还没有给妈妈看。
海面与月菱茴胯部齐平时,她回过头。
月栖意等不及了,把手中的白海螺举起来晃了晃。
他是那么那么乖,甚至没有说“妈妈你快回来呀”。
妈妈说冷,如果离太阳近一点可以感到暖和的话,那他就等到太阳公公落山回家,再叫妈妈回来吧。
……
两只紧紧包覆的手传来暖意,月栖意抬眼,便听见梁啸川笑道:“……晒死了,来来换个地方,眼睛都要瞎了。”
他带着月栖意微微侧身,眼睛避开正午时分的毒日头后,月栖意才意识到自己怔怔地盯了海面良久。
虽说没直视太阳,但海面上的反射光仍然令眼睛刺痛,他不由闭上眼,盲人一样由导盲犬带着渐渐远离海滩。
三岁之前的记忆,无论如何极力留存,也只能留下最最模糊的印象,何况月菱茴已经离开二十年。
月栖意轻声道:“梁啸川,你别担心。我其实也不太记得妈妈了,只是偶尔会想妈妈。”
清明节那天并非月菱茴的忌日,海中回头时看到月栖意,她便再难往前一步。
她真正离开的那天是二十年前的七月二十二日,大暑节气。
当日所有的走向与细节即便随着时间淡去,月栖意每每回想也仍会觉得冷,像是高烧不退时骨骼会觉得发寒,无论天气如何炎热,无论增添多少衣物棉被,也不过杯水车薪,同时腹部会绞痛,呼吸会如同缺氧一般困难。
“妈妈只是生病了,所以去了一个不会生病的地方。”
“她不是故意走的,所以我不应该太难过,不然她也会难受的。”
月栖意得出结论。
于大多数人而言,母亲的离世是一生的潮湿,可是月栖意的妈妈走得太早太惨烈,因此于他而言不仅是潮湿,而是回头便会落雨。
然而也是妈妈给了他温暖柔软的、小毯子一样的爱,让他从三岁便开始自我疗愈,用这张小毯子去抵抗潮湿与寒冷。
且他生来心肠柔软、懂得爱与体谅,而非放任委屈与悲恸占据他全部的人生。
所以他一直温柔地、爱人爱己地长到现在,长到给出很多很多张小毯子,一直难以开口的痛苦,也在尝试可以慢慢地、平静地谈起。
说完他便察觉三人已经离海滩甚远,不由疑惑道:“你的桶没拿。”
梁啸川双手裹着他的手,他的桶在月闻江手中,梁啸川的桶在海滩上。
“拿了它们也得闹自杀,”月栖意这几句话令梁啸川忧心如焚,哪里还顾得上海物,步履不停,道,“留给别人吧,捡回去下锅还算死得其所。”
月栖意:“……”
青市的妖风今日格外卖力,日头出来后风力非但没有减小,反而越发迅猛。
可风也偏爱美人,月栖意仿佛站在片场鼓风机跟前,长发似海藻又似浮云,连凌乱也是风情。
海浪翻涌时声势震天,成群海鸥似也受到惊扰,“扑棱棱”振翅乱飞,不一会儿便与远处白帆舟楫一般缩成一个小点,继而消失在视野中。
月闻江忽地道:“这好像要世界末日。”
猎猎狂风加上不安的海平面确实有点像,月栖意正要点头首肯,月闻江话头一转道:“哥哥,如果世界末日你要带我们俩其中一个上诺亚方舟,你选哪个?”
月栖意:“……”
昨晚上他半夜醒过一次,见月闻江戴着耳机,脸上一片诡异的蓝光。
再一转视线便瞧见电视上正在播放《2012》,看画面已经到结尾,便没多说什么,只迷迷糊糊让月闻江看完就睡觉。
……所以这小孩看完末日电影就有了末日脑。
月栖意:“……要不然你们两个上去,我就顺其自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