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行之默了默,终于拍了拍莫知难单薄的肩膀,说:“好吧,那还是你比较惨。”
然后,他俩不约而?同,将目光投向了大师兄袁思齐。
袁思齐被他俩看得脸都红了,尴尬道?:“你们看我做什么?”对于骂爹这件事,袁思齐和他们没有共鸣,他爹虽然死得早,但他有温露白啊,不是亲爹,胜似亲爹,而?且是那种让所有人羡慕的亲爹。
袁思齐知道?这两个师弟是羡慕他,也觉得这俩孩子虽然都出身名门,却实在各有各的可怜,他也心疼他们,但他不太会?表达,最后也只?能顾左右而?言他,挠了挠头说:“快点放了灯,咱们也该回去了,回去得太晚,师尊要担心的。”
月行之就把那盏莲花灯轻轻放入水中?,看着它在粼粼波光里渐行渐远,在心里默默地念着灯上的名字,祝愿他们安康喜乐。
莫知难也写?好了名字,他让月行之拉住他的胳膊,这才放心将身子探出去,把灯放在河里,然后跪在石头上,很虔诚地双手合十,闭上眼睛念叨:“祝我娘和我妹妹平安顺遂,祝我师尊仙途坦荡,祝我的两个师兄所愿皆成,和我永远要好,还要祝我二师兄的娘亲身体康健,所有他在乎的人都得圆满。”
月行之笑了起来?,他转头捏了捏莫知难的脸,说:“还得是你,小嘴真甜。”
他一转头的工夫,正看见?河水里倒映出温露白的脸:“就知道?你们在放灯,很晚了,该回去了吧。”
原来?是师尊不放心,来?寻他们了。
三?个人一起回头,动作大了些,又挤来?挤去堪堪要掉下河,温露白摇头一笑,伸出手将他们一个个拉上岸:“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孩子,那么大的地方,为什么偏偏要往一块石头上挤呢?”
“你们吃了晚饭没有?”温露白和煦的目光在他们三?个脸上不偏不倚一一照拂过去,指着不远处一座灯火喧嚣的酒楼,“那是平江城最好的一家酒楼,我正好带你们去尝尝吧。”
三?个少?年欢呼起来?,跟着他们的师尊一起走进平江城的满目繁华中?去了。
那天晚上回去之后,月行之给阿莲写?了一封信,说了他在平江城游玩的所见?所闻,说他放了莲花灯,还告诉他,温露白对他很好,让他放心。
寄了信,临睡前,他又想起阿莲,想起那次他离家出走回来?之后,父亲怒不可遏,让他去跪景阳宗的“宗师祠”,那时正是寒冬腊月,宗师祠里冷得像个冰窖,里面?本身又有很多禁制,不能动用灵力,月行之在一大堆牌位前跪了一天一夜,又冷又饿,眼睛都花了,看那些长明灯全是重影,他想他还不如死在外面?,也比回这个家来?得痛快。
夜深人静,心灰意冷之时,门口传来?轻响,阿莲像只?猫一样无声无息地溜了进来?,带来?斗篷、点心还有热汤,陪月行之一起跪在又冷又硬的地上,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东西。
“你慢点吃……”阿莲身上到?处都是鞭伤,他很费力地抬手,把月行之嘴角的碎屑抹去。
“你快回去吧,”月行之轻轻推他,嘴里塞了东西,含糊不清地说,“小心被我爹知道?了。”
“我现在没什么事,”阿莲笑了笑,“倒是你不在的那几天,我着急疯了。”
“我下次绝对不会?这样任性连累你了,”月行之懊恼道?,“都是我不好。”
阿莲忙摇头:“阿月,你不要这样想,我本来?就是你的妖奴,和你同死同伤,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。”
月行之看着阿莲手背上深可见?骨的伤痕,又气又伤心,哭了起来?,眼泪很快糊了一脸:“等我长大了,我一定想办法解了和你的主奴血契,到?时候,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,想干什么就干什么。”
阿莲看着他的小主人,嘴角含笑,但眼睛里全是泪水,他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?是擦掉月行之脸上的泪,给他在地上铺了被褥,说:“现在没人,你吃完了,在这里睡一会?儿吧,有人来?,我叫你。”
月行之一开始撑着不睡,他一心要阿莲赶紧回去,可最后还是挡不住困意沉沉睡去了,等他再醒来?,天已?经蒙蒙亮,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枕在阿莲腿上,而?阿莲跪在地上,一夜都没有动过。
他仰头,看着阿莲微阖的双眼和瘦削的下巴,心想,到?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。
可惜,阿莲没能等到?月行之真正“长大”的那一天,五年后,月行之赴太阴山拜师,又三?年,月行之回到?景阳山,见?到?的却是阿莲惨死的尸身,如今又过去了这许多年,阿莲的魂魄也早该在轮回中?寻到?了归处,不会?再出现在往生河上了吧。
昔年,一同放莲花灯的人,早已?变了模样,而?那些写?在莲花灯上的名字,父亲徐旷,母亲贺涵灵,还有阿莲,也早已?经湮灭无痕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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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有话说:【采访小剧场】
记者:请问你如何看待原生家庭的问题?
月行之:我没有问题啊,十七岁的时候我把我那个有问题的爹处理掉了
记者:……
第27章 往生河(三)
桥下的小孩子放完灯, 已经嘻嘻哈哈地?散去,月行之?却没有动,他出?神地?望着桥下墨绿的河水, 岸上的灯火与河里的灯盏遥相辉映,将这?条看?不见尽头的长河映得?光华灿烂, 如同?天上的银河一般。
月行之?想起阿莲, 想起他的死,嘴里泛起一些陈年苦涩的滋味, 但没有想象中那样尖锐的心痛,他原本以为阿莲的死, 会是他心里那道?最深的伤口,只要想起就该撕心裂肺, 可这?么多年过去,他见证的死亡实在是太多了?, 甚至包括他自己的, 少年时的伤, 终究是被时间和?世事炼成?一道?疤了?。
玄狸此刻正卧在桥栏上, 见他一副郁郁沉思的样子,便一边蹭着他的手试图安慰他, 一边问:“尊上, 你?怎么了??”
月行之?在他头上揉了?几下, 刚想说没事, 却见他瞥了?眼身后, 便炸毛站起来了?, 然后迅速往后缩,一跃跳下了?桥。
月行之?回?头,果然是玄狸的克星月华仙尊来了?, 温露白手里提着一只精致的莲花灯,脸上还残留着盯玄狸时特有的犀利表情。
“师尊为何总跟一只猫过不去?”月行之?只觉得?又好气又好笑,“我说要养着玩儿,您也是答应了?的啊。”
温露白已经恢复了?一脸宁静如水,毫不脸红地?反问:“我没有。我为何同?他过不去?”
月行之?:“……”这?么明?显,这?也是可以否认的吗?
赶走了?大黑猫,温露白称心如意,微笑着说:“我去放灯,很快回?来,你?且在这?里等我,不要乱跑。”
鬼节放灯流传到如今,已经更像是一种小孩子和?年轻人喜欢的游戏,显然不符合温露白的调性,月行之?不明?白他为什么也要凑这?个热闹,他更不明?白放个灯而已,为什么要让他留在这?里等,还有什么他不能看?的吗?
本来以他现在的心境,对放花灯不感兴趣,但温露白不让他跟着,他倒偏要去看?看?了?。
悄然走下石桥,隐在温露白侧后方的树后,见师尊已经写好了?名?字,小心翼翼把莲花灯放在河中,再轻轻拨动水面,让灯飘远。
随后温露白站起身,望着缓缓飘远的莲花灯,交握双手,做了?个仙族祝祷祈愿的手势,虔诚地?说:“愿你?这?一世,无灾厄,无忧怖,从心所愿,自在如风。”
微风拂过师尊的长发,河水缓缓流动,溶溶夜色,莹莹河灯,映着他清瘦的侧影,像是一幅婉转而朦胧的画。
月行之?看?得?呆了?,心里酸溜溜地?生出?羡慕,能被温露白这?样的人,如此郑重地?记挂着,祝福着,该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吧。
照他的推断,温露白曾经提起过的那位故人,应该就是温暖的娘亲,这?位师娘应该是已经故去很久了?,那这?盏灯,应该是给温暖放的吧?毕竟现在这?世上,除了?亲儿子,还有谁值得?让高贵出?尘的月华仙尊沾染这?些烟火气呢。
想想自己竟然嫉妒一个小孩儿,月行之?又自嘲地?笑了?起来。
这?时,温露白转了?身,看?到了?隐在树后的人,他脸色微微一变,沉默地?看?着他。
“啊,那个……”月行之?自觉做了?亏心事,掩饰地?笑起来,“不是说鬼节这?天,过了?亥时,就不宜在外?面逗留了?吗?时候不早,我们是不是该回?去了??”
温露白微不可察地?松了?口气:“嗯。去找阿暖他们吧。”
“师尊这?灯,就是放给阿暖的吧?”月行之?随口问道?。
温露白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。
月行之?心中已有答案,也不期待他的回?答,他已经走出?树影,自然而然地?朝站在岸边低洼处的温露白伸出?了?手,其实这?只是个缓坡,堂堂月华仙尊并不需要人扶,月行之?见他似有犹豫,便歪着头,用一种“如果被拒绝大概会很受伤”的神情眼巴巴地?望着他。